二大悲庵
本书数个媒婆——王婆、冯妈妈、薛嫂——这里又出现一个当初为西门大姐说媒的文嫂儿。西门庆派玳安寻文嫂以勾引林太太,玳安不认得去文嫂家的路径,向陈敬济打听。下面便是一段花团锦簇的文字:
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嫂,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咆哮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径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繇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玳安到他家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叫道:“文妈在家不在?”
这一番描述,有形有影,有声有色,实在不能割爱,抄录在此。试问这一段穿插,于情节的发展有什么要紧?如果只说玳安打听来了路径,骑马而去,“出了东大街”云云,省略掉陈敬济的一番描述——这番描述毕竟与下文路径的描写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于小说情节的发展又有何害?然而加入这段话,我们不嫌其赘,反而觉得妙趣横生。为什么?是因为小说对现实的摹拟在这里臻于极致?是因为这段路径指示的虚写与下面一段路径行走的实写形成优美的映照?或者无他,只是因为我们的作者对文字如此爱恋,写将下来,左看右看,只是喜欢?
而敬济口中的石桥儿,在玳安眼中遂变成了破石桥儿;姑姑庵原来是一座有着半截红墙的大悲庵;豆腐铺则挑出了一面豆腐牌儿,门首又有一个老妈妈晒马粪。敬济口中没有感情色彩的路径描述,在玳安的眼中一样样落到实处,一样样眉目生动起来。四百年来,依旧栩栩如生。我们似乎能够亲眼看到那破败的石头桥,那小小的豆腐铺,那油彩剥落的红墙,甚至闻得那马粪的气味,也听得见玳安的一问,老妈妈子的一答。尼姑庵名大悲,而这平凡的地方,肮脏的勾当,门口晒马粪的老妈妈,文嫂院子里喂着草料的驴子,不知为什么,的确蕴涵着一种广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