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金吾卫宛若金色的河流,从皇城中奔涌而出。
大梁的朝堂已经很久没有震荡过了。
年迈的朝臣们躲在家中,回忆起往昔,想到的穆如归当年登基时的画面。
老臣恐惧异常,颤声叮嘱家中幼子:“切莫生出异心!”
穆家的江山,从来少不得鲜血灌溉。
只是此番陛下怒火来得突然,唯有近臣才隐隐窥得一丝半点的真相——最得陛下信任的王爷居然因为随口点评了几幅画像,尚未出宫,就被人下了毒,性命垂危。
那些曾经进献过画像的朝臣登时人人自危,生怕金吾卫停在自家门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胆战心惊之余,更是追悔莫及。
管什么不好,非要管陛下封后之事?
真真是……真真是糊涂啊!
好在,金吾卫不管进献画像之人,只找下毒之人。
他们兵分几路,分别停在了某几位朝中要员家门前。
紧闭的府门被撞开,昔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连带着满族亲贵全成了阶下囚。
短短一个月,抄家的抄家,落狱的落狱。
陛下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所有敢对皇族之人出手的胆大包天之辈,那谣传被毒得命不久矣的穆如意也终于现了身。
好好的闲散王爷成了病秧子,说是骨瘦如柴也不为过。
见了他的人都明白了陛下的雷霆之怒从何而来——谁瞧见自家人被折磨成这般模样,也会发火啊!
可事情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身体本就大不如前的海太妃见子如此,彻底病倒,全靠一口参汤提着气。
两位早早隐退的殿下也发了火,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生怕出了差错,折在这场动荡中。
*
这日,穆昭雪决定将海太妃送去金山静养,只是迟迟不敢试探穆如意的口风。
他喂了阿归几块生肉,低声询问侍奉在身旁的三河:“前些天送到王府的那些补品,兄长可吃了?”
三河垂着头,鼻尖冒出几滴汗:“回陛下的话,王爷……王爷把补品都退回来了。”
穆昭雪喂海东青的手微微一顿。
三河又道:“连带陛下写的那些……那些信,也都退回来了。”
穆昭雪头疼不已,将掌心里剩下的生肉一股脑丢到食盆里,转身接过内侍监递来的帕子,烦躁地擦手。
窗外细雨纷纷,那夜也似乎是这般的天气,雨丝缠缠绵绵,极尽的温柔。
只是醒来,穆昭雪挨了一巴掌。
堂堂九五至尊,在榻上挨了一巴掌,竟一点儿也不生气,还讨好地握住了穆如意颤抖的手。
“兄长可是在乎你我之间的身份?”
穆昭雪本以为穆如意是因为“兄弟”之故发怒,却不料,穆如意竟摇头,眼里滑下一滴泪。
“陛下不懂情爱。”
“陛下只是太寂寞了。”
寂寞吗?
自然是寂寞的。
穆昭雪年幼登基,父皇和父后给予了他多大的信任,就给了他多冗长的孤独。
但是穆昭雪从未生出怨恨之心。
父皇对父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认可且羡慕的。
若有心爱之人,他也愿意舍弃皇位,从此闲云野鹤,寄情于山水,不枉来人间走一趟。
奈何,他成全了父皇与父后,自身的孤独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穆昭雪学会了做“孤家寡人”,穆如意的存在于他而言,就格外特殊了起来。他是陪伴他走过所有年少无助时光的人,亦是他除了父皇父后,在世间唯一信任之人。
穆昭雪从未想过穆如意会离开自己。
哪怕穆如意先前打着替他寻找父皇父后的名义,在外游离了多年,他也不觉得兄长真的会离开。
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对穆如意生出了占有欲。
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兄长乎?
穆昭雪听了穆如意的话,在榻上蹙眉反驳:“若朕只是寂寞,谁都可以纾解朕的寂寞。”
“那臣又有什么区别?”穆如意疲惫地翻身,露出一截布满红痕的雪白脖颈,“若是当初在宫中陪伴陛下的人不是臣,如今躺在陛下身侧的人也不是臣罢。”
穆昭雪愣住了。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穆昭雪虽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下毒之人,却不知道如何和穆如意相处。
他们唯一还有默契的事,是隐瞒下了这一夜发生的荒唐事,连带着易子药之事也瞒住了。
只说是中毒。
夏朝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儿子,也实在没将事情往易子药上想,加之穆昭雪谎称穆如意中毒,不宜探视,便当真以为穆如意中了毒。
穆如归倒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穆昭雪瞧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随着夏朝生走了。
穆昭雪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
穆昭雪回过神,发觉自己后背又有冷汗冒出,忍不住叹了口气:“朕要沐浴更衣。”
“奴才这就去安排。”三河一边给身旁的内侍监使眼色,一边道,“二位殿下今日上了金山,说是为国祈福呢。”
“父皇和父后去了金山?”他又想起重病的海太妃,“但愿他们与朕想到了一处。”
“陛下的心思,肯定就是二位殿下的心思。”
穆昭雪苦笑:“朕的心思却不一定是兄长的心思。”
话题一拐到穆如意身上,三河就不敢说话了。
那夜,除了三河以外,没有一个内侍监知道寝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河不理解,向来冷静自持的陛下为何会干出如此荒唐之事,故而三缄其口,连穆昭雪自己提起时,都不敢插话。
穆昭雪自言自语:“金山上清净,适合静养,若是兄长也想去,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