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偏殿,宫人们一盆接着一盆血水往外搬。
意识游离之际,悦姬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言裕华的时候,她掀开青色的帷帐,忐忑又不安地探出头去。
脱去银甲的将军端坐在屋内,盯着手中茶盏,目不斜视。
悦姬的目光从此就落在言裕华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我不后悔。”她喃喃自语,“若能以此扳倒太子,大仇得报,我……我不后悔。”
宫中之事,直至傍晚时分,才传到侯府中。
夏朝生刚醒没多久,散着发靠在穆如归的怀里打盹。
他纤细的手指在男人伤痕遍布的右手上游走,像一只雪白的蝴蝶,抖动着脆弱而美丽的翅膀。
“王爷,宫中出事了。”来禀报的,是许久未曾出现的黑七。
“太子殿下被禁足后,不知怎么的,竟然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将悦姬刺倒于地。”
“啊?!”懒洋洋歪着的夏朝生猛地惊醒,焦急地问,“悦姬如何了?”
黑七顿了顿:“回王妃的话,悦姬身受重伤,孩子……是肯定保不住的,人也流了很多血,属下回来时,听说太医们将她的命勉强吊住,至于能不能熬过今晚,就要看造化了。”
夏朝生听得心脏砰砰直跳。
悦姬入宫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如今悦姬蒙难,他难逃其咎。
“与你无关。”穆如归察觉出夏朝生的异样,拧眉低头,“她入宫前,曾见过我一面。”
“嗯?”
“那柄刺入悦姬腹中的匕首,是她尚在太子身边时,太子随手赏赐的。”穆如归叹了口气,将夏朝生搂在怀里,“你有你的计划,她也有她的。”
亲手报仇,远比借他人之手痛快。
“她果然不想要太子的孩子……”夏朝生揪着穆如归的衣领,头疼地咳嗽。
换了他,前世吃下易子药后,如果也不幸怀上穆如期的孩子,怕是会生不如此,做出和悦姬一样的选择。
“她不求活命。”穆如归捏了捏夏朝生纤细的腰,俯首在他耳边呢喃,“她求……报仇。”
夏朝生浑身一震,耳边泛起麻痒的同时,心揪成了一团。
悦姬所求,何尝不是他之所求?
前世血海深仇,今生即便未曾发生,他依旧是恨的。
夏朝生知道,就算改变了命运,穆如期也丝毫未变——前世,他可以灭夏氏满门,今生,他照例可以为了名声,将怀有自己骨肉的悦姬扔入河中,杀人灭口。
所有阻碍穆如期登上皇位的人,所有能被穆如期利用的人,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只要穆如期还是东宫太子,镇国侯府就没有安宁的日子。
夏朝生想得太过入神,没发现自己将穆如归的手指捏红了。
穆如归也不在意,由着他捏,低头轻唤:“朝生。”
“九叔……”夏朝生堪堪回神,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继而疲惫地将额头抵在穆如归的肩头。
前世太多事,他困于东宫,未能参与,今生改变了命运,万事万物又走向不同的结局。
即便现下太子失势,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夏朝生不敢大意。
“九叔,你说悦姬之事,陛下会如何处置?”
“太子毕竟是太子。”穆如归替他穿衣,沉声道,“悦姬又是狄人。”
言下之意,就算太子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梁王也不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问题出在那柄匕首上。”
夏朝生深以为然:“配剑入宫,自古以来,就是宫中大忌,如若发现,等同谋反。”
“我记得史书中记载,前朝的一位权臣,因早朝前,无意中将裁纸刀塞入袖中,山呼万岁时落出,当场就被那时的君王株连了九族。”
穆如期身为皇子,自然不可能被株连九族,只是先前的“禁足一月”,定然不再适用。
“不必你我操心。”穆如归单膝跪地,替夏朝生套上鹿皮短靴,“五皇子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伸长胳膊,勾住穆如归的脖子,顺势起身:“也是,五皇子殿下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说不准……”
“还不够。”
“不够?”
“嗯。”
“……也是。”夏朝生思忖片刻,深以为然,“梁王宠信太子多年,五皇子殿下再怎么弹劾,梁王也不会这么轻易将其废黜。”
“小侯爷。”夏花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话,“该喝药了。”
那一碗夏朝生午睡前没煎好的药,现在总算是煎好了。
他瘪了瘪嘴,将吃剩下的糕点全部抓在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只能吃两块。”穆如归趁夏朝生不备,忍笑将他手里的糕点抢走,“回王府,我再给你买。”
夏朝生苦着一张脸,哪里顾得上只能吃两块?
他将剩下的糕点一股脑全塞进嘴里,压制住苦味后,深吸了一口气:“好苦啊。”
“良药苦口。”穆如归的大手滑到他的后颈边,耳边忽然响起大夫说过的话——王妃寿数不过五载。
五载……
穆如归的心狠狠一痛,仓惶收手,将颤抖的指尖藏进袖笼。
“九叔?”
“无事。”穆如归垂下眼帘,心思百转千回,面上依旧是一片淡然。
他也不多问,裹上披风,和穆如归一道去见爹娘。
一路上,夏朝生瞧见不少扛着箱子,累得气喘吁吁的侍从。
穆如归低声解释:“三朝回门的贺礼。”
竟是赶在他们回府前,全送了过来。
夏朝生不由握紧了穆如归的手:“九叔,谢谢你。”
“你我之间,为何总要言谢?”穆如归冷了脸,漆黑的眼睛里盘旋着两点寒芒。
偏偏夏朝生不怕,还凑过去,笑眯眯地抱住九叔的手臂,摇啊摇。
穆如归紧绷的脸迅速僵硬,撇开脸,不肯让他瞧见自己止不住上扬的唇角。
“咳咳。”推门而出的夏荣山刚好看见这一幕,气恼地咳嗽起来。
成何体统,真真是成何体统!
他的生儿,以前生气都要别人哄,现在居然要哄冷着脸的九王爷?
镇国侯要气死了。
“爹?”夏朝生循声回头。
“你过来。”夏荣山忍着怒火,负手站在屋前,对穆如归怒目而视,“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他眨眨眼,恋恋不舍地松开抓着九叔胳膊的手,快步走到镇国侯面前:“爹,可有事吩咐?”
“没嫁的时候,瞧你挺有主意。”夏荣山没好气地用手指戳夏朝生的额头,当然没用力气,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怎么一去王府,就把爹跟你说过的话忘了?”
“你是我夏荣山的儿子,就算嫁进王府,也得九王爷哄着你,而不是你哄着九王爷!”
夏朝生听得面颊发红,眼神游离地为自己辩解:“爹,王爷待我很好,我……我也没哄他。”
那能算哄吗?
那……明明是撒娇。
“爹,我和王爷用完晚膳就要回王府了。”眼见夏荣山又张开嘴,夏朝生连忙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时辰不早了,请爹同我们一起去用膳。”
“你呀,你!”夏荣山见状,没好气地拂袖而去,经过穆如归身边的时候,重重地哼了一声。
“九叔。”夏朝生忍笑拽住穆如归的衣袖,拉着他进了屋。
镇国侯和夫人皆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用膳的时候,自然又提起了让夏朝生回侯府的事。
夏朝生假装对桌上的松茸汤产生了兴趣,一边含糊其辞,一边转移话题。
裴夫人心下了然,他这是不愿意,吃完饭,气回了卧房,唯有夏荣山一直将他们送到侯府外。
“生儿。”
冷清的街道上,王府的侍从打着橙红色的灯笼,夏朝生石榴红的披风映着赤色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