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勋终究是年长一些,歇息了半日方才动身回范阳……而且有意思的是,他居然是在吕范屡次催促下成行的。
实际上,后者天一亮便出去为这位幽州刺史去准备车马了,反倒是让落在樊舆亭的公孙以及众部属的家眷又不得不等上了一日,也是让人预料不及。
但不管如何了,到了当日晚间,天蒙蒙黑的时候,郭勋也是终于回到了范阳城内,而甫一到城中,便迎面撞上了一群面色惶惶,早已久候的州吏。
“如何了!”郭勋紧张不已。
州吏们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个主事之人上前回报:
“方伯,你还是去管一管吧!今日上午,那公孙太守入了城中,我们不过刚刚拿下县令而已,接着他便强行索去了事权,而我等皆不能抵抗……”
“先不说此事。”郭勋一时气急。“我只问你,之前我们定下的那些案件还有人犯他都是如何处置的?”
“不敢隐瞒方伯,我正要说此事。”城楼灯火之下,此人满脸惊惶。“如今,城中那些杀人、没杀人的游侠,俱以团伙之名整伙整伙的被夺了兵器罚为城旦,各处游商也一律抄家下狱,而几家豪族主事之人也多被捆缚起来关在了官寺之内,谁敢说半个不字那新太守便说人家要谋反……如今,只剩卢氏勉强被围着还没动手罢了!”
郭勋一时茫然,许久方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何那吕范屡次催促自己尽快过来了……这要是再不过来,范阳城岂不是要被扫荡一清?!
于是乎,郭刺史顾不得多想,便赶紧重新上了车马,让一群州吏引着急速往卢氏宅前而去。
到了彼处,只见卢氏宅门前灯火通明,不知道围了多少人,都是一手火把一手兵刃。而那公孙紫绶金印,昂然端坐在卢氏门前的一把太尉椅上,身旁也围着数个不凡之人。其中一人更是身高九尺,长髯赤面,然后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奇门大刀,威风凛凛之余也是让人望之生寒!
而卢氏家中的长子,此时则趴在墙头,在灯火映照之下,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与对面之人说着什么,见之便让人觉得可怜。
“出来吧!”公孙瞥了一眼赶来的郭勋,却理都不理,只是继续有些不耐的对墙头之人言道。“看在卢师面上,我不给师兄你带刑具,省的人家说我不敬师门;也不会把你送到洛阳让老师管教的,省的你被他当众打死,以正门风……”
“我不出去!”那卢植长子愈发痛哭流涕不止。“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人全都被你们罚为了城旦,若是我也被你剃了头,充了城旦,还不如被我父打死呢!”
“不至于的!”公孙赶紧又大声相劝。“只要师兄你出来后再捐一些财物……布帛、粮食为佳;再让你家中徒附、奴仆全出来当司寇,那你说不定便不需要剃头了!”
城旦与司寇,俱是汉律中的劳役刑罚方式,前者是负责维修整饬城池的劳役,后者是进行戍卫和巡查的劳役。
而按照汉律,前者的适用罪责比较重,一般需要服役六年,然后因为适用的罪名比较重,所以一般都还要带着剃头,也就是所谓髡刑;后者服役的年限就少一些,一般是两年,所以附加髡刑的比例也会更小一些。
“如此这还不如剃头呢!”卢植长子哪里有半点乃父的风采,几乎是丑态毕露。“师弟、君侯、府君……你就看在我父的面上饶了我吧!我断然不敢与你家安利号争利了,我以为你家是真的要撤走,才忍不住收拢这些游商的。而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货,俱是家中平日里守法所得,是辛苦赚来的……”
“师兄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啊!”公孙扭头看了眼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郭勋,再看向墙头自己这位师兄时语气也变得无可奈何起来。“你看,我为人门生,总不能当众砸了自家老师家的大门吧?你到底准备这么下去多久啊?熬一夜吗?!”
未待那卢植长子回复,郭勋也是叹了口气,便上前一步与公孙正色交涉起来。
须臾后,公孙转身离开此处,然后接管了场面的郭刺史便下令手下州吏攻打卢宅,将那位哭哭啼啼的卢氏子给当众揪了出来!
一日间而已,范阳城便彻底翻了天。
郭勋拿下卢氏长子,回到县寺前,自然有州吏接手去细细审问,而他本人则满怀心思,又去寻那公孙了。
走不过两步,刚来到县寺门内,却正见到对方负手立在彼处,与那名捧刀的九尺大汉在灯火下说一些莫名胡话:“云长若是用不惯此刀,便还是用长矛好了,战阵之上生死搏杀岂能小觑?”
而那红脸大汉也是依旧从容:“君侯之意我是明白的,只是此刀虽然奇怪,却胜在千锤百炼,削铁如泥,堪称神兵……到了战阵之上,或许反而有奇效!而且,此刀极重,平日里用来锻炼臂力,也远胜石锁。”
“既如此,便依旧用长矛,再专门寻一人为你战阵负刀,以便临时更换兵器。”公孙倒是细致。
“这倒是个法子。”那红脸大汉微微感叹。“我本就身重,数月便要废一马,若是再加上此刀八十二斤,怕是要一月一匹马了!”
“那就在今日罚的这些城旦、司寇中寻一个体壮的,赦免了他的罪过,专与你捧刀。”公孙不以为意道,却方才回头看向了来人。“方伯为何姗姗来迟啊?”
见到一州刺史要与本郡太守说话,自那名九尺大汉往下,一众人各自告退,其余往来州郡县吏,也是纷纷绕开大门这一侧,各自小心出入,然后依旧忙碌起来。
“我为何来迟,公孙府君不知道吗?”郭勋见到众人避让开来,也是一时叹气,却又拱手赔礼。“且不说其他,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府君,还望公孙府君见谅。”
“方伯秉公执法,我佩服还来不及,又哪里会不满呢?”公孙不以为意道。“只是不愿清名受损,所以清早时才做下那般事情,倒是让方伯见笑了……还有,你我世交,方伯年长,唤我名字便可。”
郭勋欲言又止。
公孙依旧心不在焉。
“既如此,文琪。”郭勋无奈言道。“我且问你,你刑罚是不是重了一些?我听州吏与我说,城中游侠无赖,无论罪责,俱被你罚为城旦;商贾富户,俱被你抄家下狱……一个不从,便说人家要谋反,而且刚才来的路上我才知道为何那卢公之子会如此惊恐,你居然已经因为别人反抗,而杀了七八十人吗?”
“七八十人算什么啊?”公孙一声叹气,眼睛却是飘忽不定起来。“哪年大疫,哪年流民骚动不死个成千上万?而且我身处嫌疑,连方伯都以为我跟这些人有所关联,若不能下重手,如何自证清白呢?便是退一万步说,我堂堂一郡太守,甫一上任便朝令夕改的话,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郭勋一时默然,许久方才开口言道:“那如卢氏还有这些豪族呢?你准备如何处置?”
“交出家中大部钱粮、徒附、奴仆,可免刑罚。”公孙坦然言道。“涿郡是大郡,这些豪族、世族在各处多有牵扯,还是要留几分体面的。”
“文琪。”郭勋正色道。“你要这么多粮食、布帛、钱物到底要做什么?而且这么多城旦、司寇,未免过了些吧?”
“郭公想多了。”公孙依旧幽幽答道。“钱粮嘛,用来赈济周边乡野贫民,总是不怕多的。至于这么多城旦、司寇……过了年,等到春日、夏日,朝中必然还会大赦天下的,届时开释了便是……而趁着这个机会,整修一下本郡各城城防又如何呢?譬如这范阳城,乃是幽州门户,向来是巍然大城,却年久失修。”
“这倒也是!”郭勋面露恍然。
“我将往涿县,这范阳便劳烦郭公在此驻守两月如何?”公孙继续言道。“一来看管这么多城旦、司寇,需要得力之人;二来整修城池也是件大事,我多留一些财货、粮食与郭公……反正春耕不过,郭公总不好去巡视州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