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大营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寂静,这已是大军出征的第三日,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前方战事是胜是败,谁也不知。我心慌意乱,却只能强作镇定。不仅仅是凤阳,鲁阳关亦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那儿的战况如何了。
昭儿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她偏头看了我一眼,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片刻,将手中的酒囊递向我,问道:“要喝一口吗?”
“哪儿弄来的?”我问。
西北这等严寒之地,烈酒是极好的御寒之物。但对于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而言,喝酒违反军纪,为了防止将士醉酒误事,军中有严厉的规定,全军上下在行军之中不得沾酒,否则将受到军法处置。
昭儿轻轻一笑,道:“这世上,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不置可否,接过她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味让我险些吐了出来,待咽下之后,又觉得喉咙之间有股火焰在燃烧。我想我当真不擅长喝酒,尤其是西北这种烈酒。我偏头看昭儿,她却面不改色地灌了一大口酒,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我偏头问道:“昭儿,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爹。”
“担心?”昭儿嗤嗤笑了一声,“我出生那日,我爹就在战场上杀敌,自我出生起他就一直在打仗,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几面,偶尔才从战场之上传个音讯回来。我和我娘在家中日日提心吊胆过日子,盼啊盼,他终于不再驻守在前线杀敌,带着我们一家去了岭南。我们都以为到了岭南,可以过幸福平淡的生活,可是到了岭南,才知道那儿才是噩梦的开端。他的双眼被别的女人蒙蔽了,从此再没有我们存在的位置。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情愿他战死沙场。”
昭儿似乎没发现自己哭了,待发现后迅速背过身去擦了泪,迈着大步离开。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管她嘴上怎么说,心里依然担心着宋世钊。那毕竟是她的父亲!想到此处,我忽有些心慌意乱。昭儿虽已和我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但宋世钊毕竟是她的父亲,恨再大,也敌不过相连的血脉。届时若是昭儿临时倒戈,我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郡主,您该歇息了。”
媛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想,我回头,看到她在夜色中昏暗模糊的身影,那一刹那竟又有些自怨自艾。自我走出凤岐山脚下那个小村开始,我已经习惯了媛真的存在,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如今我正处境艰难。这样处处受制于人的日子,我还要过上多久?
媛真见我一直不动,不徐不疾上前,又催促道:“郡主,您该歇了。”
“回营帐吧!”我道。
昭儿的营帐移到了我的附近,我回到营帐时,她的帐中烛火通明,依稀还看得到人影在晃动。媛真顺着我的视线朝那方向望了一眼,淡淡说道:“郡主觉得宋公子是个可信的人?”
我回头朝她嫣然一笑,反问道:“如今我身边还有可信之人吗?”
媛真抿了抿唇,未再说话,我大步进了营帐,她则没再跟进来。
帐中的暖意让我方才紧绷的思绪都悄悄地放松下来,脑子也越发的清明,这个时候我若乱了阵脚,那么这一场拉锯战便是输了。而我,并不想认输!
“媛真!”
听到我的呼唤,媛真当下便掀帘走了进来,神情肃穆,一声不吭。在营帐内烛火的映照下,她的面容平添了几许刚毅,与之前在岩都时的温顺大为不同。
“媛真,”我放轻了口气,“我有些饿了,想吃煎饼。你让伙头营的人送些过来。”
媛真的眸中闪过一丝的不解,却低低应道:“是。”
话落,她转身便走了。我深呼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角,坐在床头,心头暗暗希望待会儿来的人会是混在伙头营中的铁骑。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媛真回来,我不禁有几分焦虑,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帐外有人大声吼道:“郡主,捷报来了!胜了,胜了!”
那吼声中夹带的狂喜丝毫不曾遮掩,我闻言一震,立刻掀帘而出,带回捷报的传令兵已到了帘帐外,从战场归来的小兵浑身是血,身上的战袍破破烂烂的,显得万分狼狈,可那一双眼睛却乌黑晶亮充满了喜悦与希望,他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号啕大哭道:“郡主,敌军在这一役中损失惨重,现已退兵二十里,我军得胜,即将归营了!只是……”他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可我的耳中却再也听不进任何话语。脑海中回荡的只有那一句“胜了”。
胜了!
我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小将士告诉我,那些在战场上杀敌的弟兄即将归来……我踉跄了一步,心绪万分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胜了,可是那修罗场中,却葬了无数的生命……
命人将传令兵扶起,我伸手抹了抹眼角那不知何时滑落的泪,吸了吸鼻子,高悬了几日的心总算渐渐放平。至少,今夜会是个太平夜吧?原本已回营帐就寝的昭儿得了消息立刻飞奔出营帐,一上前便抓住那传令兵问道:“胜了?大军呢?大军到哪了?”
传令兵不知她是谁,正有些茫然,好在一旁的同僚轻声开口提醒了一番。他悉知昭儿的身份后,愣愣地看了昭儿片刻,跌跪在地,号啕大哭起来,让所有人都感到万分莫名。
我心头一震,昭儿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退后两步,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哭道:“请公子节哀,宋大人他、他——”
“闭嘴!”昭儿尖声叱道,“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这一次也一样!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宋家的将士至今没有给我送信?滚!滚啊!你快给我滚!”
昭儿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森然可怕,我咬了咬唇瓣,让周遭的将士们都退开后朝昭儿走去,刚向前两步便被昭儿喝住:“你别过来!”
她看着我的眸子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我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她飞快地转身跑回了营帐。我举步跟了上去,到了营帐门口时,脚步却因为迟疑而停了下来。就在我犹豫不决时,营帐内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末了便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深呼吸一口气,心中百味杂陈,跌靠在营帐之上。很多年前,我的那些亲人死在我面前时,我的心也像昭儿今日这样,犹如刀割,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但,这又能如何?
我并未踏进昭儿的营帐,嘱咐周遭的人不要打扰她之后,踉跄着脚步往回走。
前营不远处亮起了火把,原本寂静的营地也渐渐嘈杂起来,我尚未问话,媛真便来到身边,她低声道:“郡主,有部分人马归营了。”
“是哪部分人回来了?”
“周公子带着部分周家的人马,顾大公子也回来了。”
我当下便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公子受了伤,此番是顾大公子带人护送他回来……”
阿邵!他受伤了?我的脚步顿停,强忍住向前方火把亮着的方向跑去的冲动,迅速回头看向媛真。媛真低首,我唇瓣微微颤抖了一下,心头有好多的疑问,却又问不出口,只得全都咽回了腹中。
“走吧,去瞧个究竟。”我深呼吸一口气,放平了语气,缩放在袖中的手早已不停地颤抖。只要亲眼见上一面就能知道他是否安好……虽是这般想,可我脚下的步伐却不自觉地加快。
聪明如媛真早已轻而易举地看穿我的心思,她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越靠近前方光亮处,我的心头越发的骚乱,最后却是媛真低声道:“郡主大可放心,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也回不来了。”
她的话虽不甚悦耳,却有其理,无来由让我的心放宽。
大军在此安营后,几方人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然也从未踏进这周家军的地界。到周家军驻扎的营前时,门口的守卫面无表情地拦下了我。
媛真道:“郡主听闻周公子受伤,特来探望,你们还不速速放行?”
周家的军队自视甚高,更是未将媛真放在眼里,他们见媛真的手已然扶上了剑柄,也作势要拔剑。眼看这冲突一触即发,忽有人冷冷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闻声望去,只见顾西丞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顾西丞身上亦沾染着鲜血,几缕发丝散落在额前,虽有些狼狈,浑身上下却又透着一股森冷。他脸上那道疤痕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鬼魅,拦在我与媛真面前的两名士兵似是被震到,竟侧退了一步,让出前路。
我忙朝前走去。
顾西丞在我面前三步之遥停了下来,淡淡问道:“郡主三更半夜不安寝,跑到这儿来作甚?”
“我听闻周公子受了伤,特来探望。怎么,难道我不该来探望?”我竭尽全力遮掩自己心中的焦虑。
“秦氏一族与周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郡主特意来看望周家少主,就不怕惹人非议吗?”顾西丞睨了我一眼,回头望向营帐,“军医正在里头救治,这会儿任何人都不得进去。”
他的话让我面容微僵,深呼吸一口气后,不再受影响,镇定地说道:“国难当前,个人恩怨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在这儿候着便是。”
顾西丞见我如是,再没说过话,少了平日的冷眼以对,让我心头越发的焦躁。
不远处虽燃着篝火,可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一股冷意一直在心底徘徊不去。因阿邵受伤的缘故,此时的周家军营地中很是嘈杂,但这些嘈杂声都入不了我的耳。不远处营帐中,军医带来的几名通点药理的士兵一直在端着血水进进出出,我微微闭上双眸,问道:“他为何会受伤?”
沉默片刻后,顾西丞终于开了尊口,语气中却带着别人无法察觉的复杂:“为了救我!”
我微愣。顾家是周家的劲敌之一,而顾西丞又是顾家未来的继承人,阿邵救他无疑是在自找麻烦——阿邵为何舍命去救他?
顾西丞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救我,也不曾想过他会救我。”
我嚅动双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静默片刻后,我问道:“宋世钊死了?”
“是。”
“怎么死的?”
“郡主这话问得当真好笑。”顾西丞冷冷瞥了我一眼,“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自古以来都是无可避免的。您难道忘了吗?若没有周邵,此时我也不过是一具冷冰的尸体。”
我一时无语:“宋世钊的遗体呢?”
“已在回营的路上了,怕不久就可送达营地。”顾西丞看向昭儿营帐的方向,“郡主与宋小姐看起来颇有些交情,这时候当好好安慰她一番!”
以顾西丞的聪明并不难猜出昭儿的真实身份,对此我并不觉得意外。一直在营帐内为阿邵诊治伤口的军医终于步出了营帐,我的一颗心无端又高悬了起来,顾西丞却比我更快一步走向了军医,我慌忙跟上前去。
“见过郡主,顾少将军。”
“周少将军伤势如何?”顾西丞问出了我心头所想。
“少将军尚在昏迷之中,只要熬过今夜,就算是闯过鬼门关了!”军医抹了抹额上的汗,战战兢兢地回话。
他的话并未让我安心,我身侧的顾西丞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本欲再问些什么,却有人匆匆忙忙上前,打断了我尚未问出口的话。
“郡主,顾少将军,宋帅的遗体已经在宋家军的护送之下回到大营了!”
如顾西丞所言,宋世钊的遗体在宋家军的护送之下回到了凤阳大营。我甚至没来得及去看阿邵一眼,就同顾西丞匆匆忙忙去了宋家军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