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二)(2 / 2)

问棺 七小皇叔 0 字 2022-05-04

春萍又扯了一个小小的嗝:“没有娘。”

“没爹,也没娘,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阿音摸一把耳坠子,媚嗓一悠一悠的。

春萍不言语了,也不吃了,仍旧是将下唇结结实实地咬住,咬得牙印又隐隐发红,一会子才放开,一股脑将热汤喝下去:“打仗,死光了。”

宋十九蹙眉,听闻北边是起了硝烟,原是逃难来的。

阿音失了言,一时很有些过意不去,撇着眉头也像春萍似的咬起嘴唇来,桃花眼里的水晕晃晃荡荡的,半是愧疚,半是心疼。

春萍倒仿佛是习惯得很了,将汤底喝得一口不剩,小腹运转出咕噜噜的声响,略微鼓起来,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很是突兀。

吃完了饭,一时不晓得说什么,便盯着自个儿指缝上不当心沾上的油渍发呆。倒是阿音接了李十一的眼色,靠过去拉着她的手,掏出绢子细细擦了,一面问她:“多大了?”

阿音的指头柔若无骨,又软又暖和,似春萍幼时曾摸过的猫儿,痒酥酥的,仿佛还带着醉人的甜香。

冻疮痒起来,痒得春萍想往回缩,却未如愿,于是她将头埋到胸口,索性不再瞧:“记不得了。”

记忆里只过了四五个生辰,还是因着吃了白水蛋,后来没了白水蛋,便不大记得日子了。

阿音替她擦干净了,将手放下,舌头在口腔内一转,对李十一虚声说:“人。”

李十一放了心,指头在桌上松松搭着,同宋十九交换了眼神。

宋十九忖了忖,道:“既无处去,便在这里住下。用过饭,我带你去买几身儿衣裳,咱们也不过是走江湖的,好在吃食倒不短缺。”

春萍抠着手上的倒刺,不作声。

拾掇了碗筷,宋十九替春萍烧了热水洗头,乌黑的水下了几盆才变清澈。待干透了,绑作两个辫子,宋十九又替她缠了几圈红头绳,左右打量两下,尚算满意。春萍不爱说话,只瞪着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她,瞳孔的边缘倒映出崭新的红色。

待收拾齐整,几人果真将春萍领出了门,宋十九原本要拉她的手,她却一挣缩了回去,将指头藏在长长的衣袖里。

小姑娘矜持,宋十九便也不强求,只不远不近地领着她,穿过巷子往市集上去。

才刚停了雨,热闹却没有一刻歇息。笼屉里的蒸汽被湿润的空气一透,更是鲜香袭人,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子,栩栩如生的面人儿,大胖肚子细长腿的吹糖马,教人眼花缭乱。春萍只瞧了一眼,便倚在巷口微张了嘴,仿佛要痴了。

碧澄如洗,梅香掩映,车水马龙,言笑晏晏,所有的香气都是人间的福气,春萍站在这堆福气里,手足无措。

她又转头看看眉眼弯弯的宋十九,她挽着李十一靠着墙根儿笑,笑意给她姣好的轮廓勾了一层暖边儿,令春萍不敢直视,却又鬼使神差移不开眼。

她忽然道:“我死了,是么?”

她有些困惑,在她有限的知识里,死亡是自人间坠入地狱,可她经历的这一回“死亡”,却仿佛是自炼狱重返人间。

她悄悄拧一把自个儿腰上的肉皮,也不晓得是不是冻得厉害了,半是痛半是不痛,她正要再使劲些,却见宋十九轻轻拍一把她的肩膀,道:“想要什么,便过去。”

脚趾在布鞋里听话地顶了顶,大拇指的指甲掉了半块,此刻新长出来,痒乎乎的,她便又在地上蹭了蹭。

这个动作令她瞧起来可爱极了,像要奔跑前撂了撂蹄子的小马驹。

小马驹朝热闹里走去,清亮的眼神却死死攫住身后的二位小姐,一步三回头,仿佛生怕一眨眼她们便不见了似的。

宋十九莞尔一笑,上前揽住她,将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带到摊位上,把红彤彤的果子如红头绳一样装进她眼睛里。

她的眼睛成了店铺的花窗,映照出活生色香的世间百态。

宋十九放低身子,伸手要拿一支,却被春萍一把攥住。

粗糙的冻疮硌着她柔嫩的掌心,春萍抬脸望着她,执拗地摇了摇头。

“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