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不去问军机处,不去问御前大臣、内阁六部,怎么反倒问起南书房几个文学shì从之臣了?众人一番惊异之下,沉默了半晌,额勒和布躬身作答,“皇上,唐时杜工部有诗云: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先贤之语,奴才请皇上圣虑周详。我天朝自古以仁爱立足于世,本非强横之邦,故而奴才想,这等杀人盈城、盈野之物,还是不必cào行的为好。”
“嗯,张之万,你说说看,他的话有没有道理?”
张之万虽然是状元才学,但却是朝野尽知的磕头虫,闻言趴下去碰了个响头,大声说道,“海军之设,关系国计民生,此情早在皇上圣心之中,非臣下所能妄言。”
皇帝扑哧一笑,不再理他,又问翁同龢,后者眨着眼睛,游移了片刻,心中忽然想起在府中和乃父所言及的,皇上推行新政,不以任何人力为阻挡,此番做作,不过是有意借此挑起一个苗头罢了的话。“臣想,……臣想起来了一件旧事。”
“哦?”
“先皇十四年时,两广总督卢坤奏陈,东印度公司因他故解散,新派驻华商务监督绿劳卑坐船抵粤,居然敢不以我天朝体制尊严为尚,谴人递送总督府以请求通商的信函。这等作为,自然为我天朝依理驳回。并派员晓谕英人,望初入中华之化外愚蠢能悔悟恭顺。不想律某置之不理,又调派军舰,泊于虎mén口外的九州沙沥洋面,后总督卢大人向皇上奏报:该夷人所仗者,唯有船坚炮利,内洋水浅,礁石林立,夷人施放火力,亦不能得力。我方只要调派兵将,水陆分头布置,夷人便会折服。”
这件事皇帝知道,奕知道、其余几个人都知道的,听他拿这件旧事做文章,xiōng中所想,立言之基便不言而喻了。只有一个惊羽和六福不知道,各自瞪大了眼睛,听他的下文。
只听翁同龢一面面带追忆之sè,一面继续说道,“……谁知未过数日,英舰伊莫金号和安东罗灭古号在律劳卑的命令下强行驶入虎mén,直bī黄埔,轰击炮台,而我天朝水师竟不能阻挡,虽经采用木排封锁航道以使对方退回澳mén,但我天朝水师武备不修之弊,却也经此一战而暴lù无疑。”
说道这里,翁同龢停止了回忆,眼神中闪着光,慢吞吞的说,“前车之鉴,后世之师。英人数次冦我海圉,本就是欺我天朝并无水勇之弊,甚或屡屡得手,直至咸丰七年,兵锋直指广州城下,若非皇上圣明如天,聊敌机先,只恐先皇年间旧事,又要重现于今。故而臣以为,海军之设,不但是我天朝自保之必有,更且要短时间内创立起来,以护卫我天朝百姓,长治久安,更可使我天朝绪统,福祚绵长”
皇帝沉yín半晌,忽然问道,“老六,你怎么看海军之事和翁同龢的奏对?”
奕赔笑答说,“臣弟这点小见识,难逃圣上眼,只不过,臣弟想,郭嵩焘提请海军之设,固然是为国谋不惜一身,但也不过是在发前人之微见而已。”
“哦?这话怎么说?”
“臣弟当年奉皇上谕旨,以王大臣管理总署衙mén,期间往来,多为西洋国人。臣弟和他们谈论公事闲暇之机,偶尔会听他们说起,西洋各国也有彼此争斗之事,而此种争斗,多以海战为主。臣弟就想,因为有所需求,自然就会有所增益。便说这舰船之力吧?臣弟当年méng皇上训教,英人生长于海岛之国,本土资产能源终究有限,而惯于出海,故而英人水路通达,也就造就了舰船发达的先机。而我天朝,地势辽阔,物产多有,本不必惜乎外来之物,自然的,这等兵舰诉求,也就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了。”
“朕问你的是要不要海军建设,不是问你两国兵武之力的差别。”
“是,臣弟正要奏陈。”奕说,“咸丰七年之时,西人以兵船冦我疆土,上靠皇上运筹谋划,下依将士用命,终有安山湖一战收。但臣弟以为,陆上jiāo锋,我天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说仍自不能胜过来犯,亦太显我天朝将士无能——故而,并无可夸耀处……”
这番话说得很是犯忌讳,奕偷偷看看皇帝的脸sè,倒没有不愉之sè,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奏陈,“而水战之时,虎mén、黄埔、广州城下一线,虽经多年整修兵戎、牢固岸防,仍自于临敌之际,败退得一塌糊涂可见岸防之道不可守,铁甲兵船不可无,御敌于国mén之外,方是我天朝永固边圉,长治久安之啊”
皇帝深深点头,半晌没有说话,终于以手轻叩桌面,“……翁同龢,拟旨,行文两江总督曾国藩……”
咸丰九年,曾国藩履新两江,开府江宁,临行前,皇帝又是赐诗,又是赐宴,人臣荣光,一时无两。到任之后,方始发觉,两江总督的位置固然为人钦羡,但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首先说,桂良一案之后,两江官场人才凋零,只以江宁府为例,上元、江宁、句容、高等治下几县及太湖厅、松江府、川沙厅、常州府、武进、无锡、金匮、扬州府、泰州。海mén直隶厅等州县府厅长官,全数卷入桂良贪墨大案中,一股脑的全给朝廷摘去了头上的顶戴,等到曾国藩上任的时候,惯以官员之数,雄踞天下之冠著称的两江之地,居然尴尬到无官可以迎迓总督大人的地步也就更加不必提公事上的各种筹措无mén,庞杂繁复,无可料理了。
上任第一年的头上,曾国藩被bī得连往来折差赍送奏折到北京的时日都耽搁不起,只好以电报文字,奏报中央,请求朝廷选派贤能,任职地方;于是,除了从临近的河南、山东等省chōu调吏员补充之外,常年在省内等候分发的官员,得以有用武之地,各自实授,缓解了一时燃眉。
皇帝在曾国藩上任之前,曾经和他说过,官员能力高下,总要在任上得以展现;而僚属的德行,更加不能听信彼者一言而决,你身为两江总督,军政共管,特别是政务之事,更加要多多上心注意,一旦发现有人借公务之便,上下其手的,不必管他是谁,也不必管涉及到哪一个衙mén,都要具折实参——万万不能让因为彻查桂良一案之后,方始有点起sè的两江吏治,重又回复旧观。曾国藩自然是奉命惟谨,一一答应了下来。
到了任上,曾国藩才知晓,两江俗称天下第一膏腴,不是没有来由的,旁的不必提,只是偶尔政事闲暇,换上一袭便装,行走于长江两岸,看着江面上往来如织的大小商船,遮天蔽日之景,就可以看出端倪。命新任江宁、江苏两藩司,把这一年以来,任上种种收益之数汇总报上,数目连曾国藩自己都吓了一跳:合计超过了三五千万两之多
“怎么这么多?”
两江两藩司,一个江苏藩司郭嵩焘,一个是江宁藩司储德灿,山东人,字宣云,是和崇实同科的进士,不过位在三甲,不能入翰林院,任职河南、历任知县、知府,后调任广西臬司,两江案发之前,皇帝调崇实任职松江道,和崇实说话的时候,经他提起,决意调其履任两江,任职江宁藩司。
郭嵩焘少有才名,但遗憾的是,科场晚达,一直到道光二十年之后方始中士,他和曾国藩是多年老友,这一次任职两江,彼此又是上下僚属,往来多有问切,关系比之在京中,又更近了一步。听他居然说出这样童稚之语,郭嵩焘和储德灿相视一笑,“大人,何出此言?莫不是大人还会嫌钱多吗?”
曾国藩自失的一笑,“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有如斯之数。一年以下,两江种种款项,便几至万万之数……,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呢”
“除却厘金之外,其他更有江宁、上海、苏州所开的jiāo易大厅,为饷源第一所出之地。等日后大人得暇,到此处去看一看,便知究竟了。”
jiāo易大厅之设,曾国藩也是知道的,这本来是为两江等地越来越多的洋夷商贾,就近购进中华各种特产,集中整理,便利民生所举的,据说是皇帝南幸的时候,召见当时任职松江道的王有龄和一个叫胡雪岩的海关处总办,让他们两个人牵头cào办起来的,想不到两年以下,居然做得这样的风生水起了?
“可不是吗?”储德灿接言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胡雪岩在jiāo易大厅初具之后,即刻请辞了官府的差事,转而经营起丝茶贸易,并cào办起了一家名为阜康的大钱庄。两年以下,生意遍及海内,如今在苏州城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财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