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看着他:“何事?” “我在一间鱼铺前,看到萧侯身边的那位先生在卖鱼。”程平说话间看向胡同深处:“就是这个苏先生——” 衡玉轻轻“啊”了一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叔也算是替她找到人了呢。 只是那时她和杨福在里头说话,卖鱼的便成了苏先生…… “萧侯待手下之人,竟如此苛刻?”程平微皱着眉问衡玉。 偌大一个侯府,竟逼得府中幕僚先生去卖鱼贴补生活吗? 且叫卖时那般卖力,竟也无人问津, 他看在眼里,甚至都有些同情了。若非是怕对方尴尬,他多少是要上去买两条照顾一下生意的。 衡玉沉默了一下。 那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这个,许是个人爱好或追求也未可知……”她勉强替萧牧挽救了一下无辜受损的形象,立时岔开话题:“这些是平叔买的?” 程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花雕酒还有烧鹅。 “我行走菜市街内寻人,若两手空空, 恐显得异样, 这才随便买了点。”他看向衡玉,正色道:“这可是因公花销!” 许是对苏先生辛苦卖鱼的情形尚且阴影颇深, 面对这些周身仿佛写满了压榨二字的主家,程平此时十分警惕。 衡玉不假思索:“翠槐,待会儿回去之后,记得给平叔将银子补上。” “是,姑娘。”翠槐应下一声,又有些好笑地对满脸戒备的程平解释道:“今日带出来的银子都用光了,平叔放心,姑娘不会赖账的。” 程平面色稍缓,将东西递给翠槐。 “不必,平叔留下当晚食吧。”衡玉说了一句,便提裙上马车。 “……我可不是故意买给自己的!”程平解释道。 他一個老男人不买酒不买肉,还能买什么? “明白,当然不是平叔买给自己的,是我孝敬平叔的才对。”衡玉临进车厢前,回头朝他笑着说道。 程平听得脸颊一抽。 孝敬? 孝敬到给他下毒, 可真是孝死他了! 回侯府的路上,衡玉坐在马车内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然而细看可见眉眼间俱是思索,而未得片刻放松。 程平拎着酒肉跟着她回到客院,见衡玉要往书房去,忽然道:“我有事说——” 衡玉回头看向他:“那平叔随我进来吧。” 程平点头。 “年前我想再去幽州一趟。” 书房的门合上之后,程平说道。 自他卖身,不,中毒以来,幽州已来回跑了数趟,就是为了监视查探那些人的活动迹象。 但此前都是衡玉差使逼迫,此番主动要去,且是头一次。 见衡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程平皱眉解释道:“虽说营洲城布防严密,但这些人一直守在幽州实在异样,以防万一,还是再去探一探为好——我可不想大过年的到时再被你差使出去。”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那就辛苦平叔了,若他们还是没动静的话, 咱们也可过个安心年了。” “嗯,我明日就动身。” 毕竟得吃完烧鹅吧。 “好,那平叔早去早去,还有七日是除夕,刚巧能赶得上回来过年。”衡玉笑道:“到时还给您备上烧酒烧鹅。” 程平:“……” 都说了不是特意给他自己买的了! “走了。”程平绷着脸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女孩子认真的声音:“平叔,一路小心。” “不用你说。”程平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出了书房。 他走后,直到天黑,衡玉仍未有从书房中出来。 翠槐在旁将墨磨了又磨,眼看着自家姑娘试着画了一幅又一幅山水景图,却每每画到一半便停笔,时而又凝神冥想,翠槐心中难免困惑。 “姑娘,您到底想画什么呀?”见女孩子似暂时放弃了一般将笔丢下,翠槐这才出声问。 “一幅阿翁画过的山水画……”衡玉喃喃着,有些疲惫地低下头,闭上眼睛拿手掌撑着额头,心中生出久违的焦急与挫败之感:“我怎如此笨,竟丝毫也想不起来了……” 今日所得,本该欣喜,毕竟确定了白神医还活着。 但转念一想,八年前白神医虽是活着走的,可这都八年了,会不会……? 在鱼铺时她便提出了这个猜想,当时她和杨福都沉默了。 然而人必然还是要找的。 且必须要尽快…… 据严军医此前所言,萧牧剩下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要去寻人本就十分紧张了,而她当下却丝毫头绪都理不出来。 阿翁当年赠予白神医的那幅画,是如今唯一的线索和机会! “姑娘笨?姑娘若还笨的话,那婢子们怕是只能一头撞死了。”翠槐笑了一声,柔声道:“姑娘别急,有些事越急越乱……您都画了半日了,吃杯热茶歇一歇,婢子替您揉一揉手腕。您静下心来,说不准就想起来了呢。” 她将一盏茶递到衡玉眼前,衡玉抬起脸,接了过来。 此时,门外传来吉吉的声音:“姑娘,萧夫人使人来请您同进晚食——” “姑娘去吧,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啊。”翠槐笑着道。 衡玉稍收拾了一番,便去了萧夫人处。 “有故友使人送了年礼过来,我瞧了瞧有几壶好酒,便想着让我们阿衡也来尝尝……”萧夫人满脸笑意。 衡玉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侧那空着的位置。 她本想着,萧牧或也会来—— 将她这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萧夫人眼中笑意更浓几分:“景时那臭小子,成日说是在忙什么公务,使人喊了他也没来……不管他这没口福的了,今日这好酒,咱们娘俩分了就是!” 一旁的婆子听得眼皮直跳。 “娘俩”这种词怎么都冒出来了! 萧夫人本人也险些掩口。 糟了,一个上头,又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看来夫人这是真心拿吉姑娘当亲女儿看待了呢!”春卷在旁及时说道。 “啊,是……瞧我这张嘴,净说心里话……”萧夫人赶忙接过话,不甚好意思地道:“阿衡,你可别怪伯母太厚脸皮才好。” “伯母说得哪里话。”衡玉笑着端起酒杯:“我便借花献佛,先敬伯母一杯。” 见局面稳住,春卷缓缓松了口气。 好在夫人没将“娘俩”说成“婆媳俩”,否则她救也不知该如何救了! 衡玉一盏酒入喉,却是微怔。 这酒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永阳长公主府上的浮玉酿。 虽说浮玉酿并非长公主府独有,但别处所酿,论起醇香却皆差了一等。寻常人或辨不出太大区别,然她阅酒无数,又吃惯了长公主府的这一壶,几乎一口便尝出来了。 所以,萧伯母方才所说的使人送了年礼来的故友,是长公主殿下吗? 殿下从未与她提起过和萧伯母母子二人有旧。 而萧伯母和侯爷,也从未与她提起过…… 衡玉不由又想到了出京前永阳长公主亲手系在她身前的那块玉令—— 故交…… 当下的定北侯府,看似与长公主府可谓毫无交集。 反而是当年的舒国公与长公主同为她阿翁的学生,二人又有着一同上过战场出生入死的情谊…… 与萧夫人母子有旧,殿下未说,只能是不便说。 殿下与她之间,自无甚不便。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解释——要替他人保守秘密。 既是秘密,便理应要被保守的。 衡玉未多问半字,点头称赞道“果然好酒”。 此酒醇香绵长,却不轻易醉人。 衡玉自萧夫人处离开罢,吹着夜风,眼神反而愈发清明。 她遥遥看了一眼萧牧居院的方向。 他今日未来,并非是因为公务繁忙吧? 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公务。 她轻呼口气,道:“翠槐,明早去请严军医来一趟,替我诊看头痛之疾。” 虽尚无具体方向,但今日所得,总要和严军医通一通消息才行的。 “姑娘头痛?那婢子现下去请严军师吧?”翠槐忙道。 “现在还不疼呢。”衡玉煞有其事地道:“只是酒后吹风,最易头痛了。” 翠槐费解。 头痛这种事……竟还能预定的吗? 这厢预定了头痛的衡玉慢慢走着,萧夫人那边则正查看着一折礼单。 “殿下今年送来的东西尤为地多啊。”身边只一位贴身嬷嬷在,萧夫人笑着感叹道:“怕是因为有阿衡在。” “是,有七八车呢……”嬷嬷笑道:“殿下一贯仁厚念旧……” “是啊。”萧夫人笑意渐收,眼神有些虚远。 好一会儿,收回神来,忽然道:“景时那小子近来是不是过于体弱了些?怎么瞧着都像是又瘦了,虽说公务压身,可三天两头不是风寒便是头痛……该不是旧伤复发,不敢同我说吧?” 嬷嬷点头:“侯爷是清减许多……” “将殿下此番送来的药材都拿去严军医那里,叫严军医看看有无可用的,都给他用上!”萧夫人叹气道:“年纪轻轻,身子可不能垮,我还等着早日抱上娇孙呢……” 嬷嬷笑着应下来。 …… 次日,严明替衡玉“诊看”罢,离去之际,心情喜忧参半。 接下来数日,衡玉几乎成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而多思总易多梦,夜间入睡时,脑子也总不得清静。 这一夜,她又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这梦一反常态,竟极安宁。 梦中是些旧时情形,她与阿翁同游山川,登山观日出,赤脚过浅溪,追蜻蜓,捉小鱼…… 肥嘟嘟的花猫甩着尾巴,阿翁于葡萄藤下作画…… 四下陡然变暗,黑暗中葡萄藤伸展着有些诡异,她连忙抓住阿翁的衣角,却觉手指逐渐无力,眼睁睁看着阿翁的衣袍被自己松开,而阿翁仍自顾往前走着,似还不知落下了她,她又急又慌地喊出了声—— “阿翁,等等我!” 衡玉猛地张开眼睛,入目室内已然光亮。 “姑娘!” 吉吉快步走来,她听到了姑娘那声喊,姑娘这是又梦见阿翁了—— “吉吉……” “姑娘,婢子在呢,都是梦……”吉吉来到床边,放轻声音说着,拿帕子替衡玉擦着额角汗珠。 衡玉呼吸不匀,眼神变幻着,声音也有些涣散一般:“快去……” “姑娘要婢子去做什么?” “取纸笔……”衡玉的声音忽然变得清醒,似同朝阳刺破迷雾:“取纸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