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震惊而怔神的间隙,衡玉已将披风替他系好:“侯爷,风大雨急,咱们先去前面的亭子里避雨吧?” 萧牧鬼使神差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 此处为园中,前方草木遮掩,小径蜿蜒,他一时并未看到她所说的凉亭。 而下一瞬, 少女便隔着衣袍握住了他手腕上方,拉着他就往前跑去。 无论战场还是私下,戒备心甚重、反应敏锐的萧牧此一刻只觉一切都变得迟缓起来,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知转头看向那拉着他往前跑的少女—— 雨珠如线,她一只手攥着他手腕,另只手横在头顶挡眼前的雨, 发间珠花上镶嵌着的宝珠随跑动而轻轻摇晃着。 “……”萧牧贴身的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夫人早已暗中收买、咳, 交待过他, 要他时刻留意侯爷与吉画师之间的进展,事无巨细报于夫人。 所以,他晚些是要去告诉夫人,落雨之际,侯爷披上了吉画师的披风,然后俩人跑得贼快吗?? 而正如衡玉方才笃定的那般,拐入另一条小径后,果然有一座凉亭在。 刚入得亭中,萧牧便要立即解下披风。 衡玉忙道:“侯爷不必同我客气——” 萧牧坚持解下,替她披上之际道:“我身为男子,却要占你的披风,这如何像话。” 见他将披风还给自己还不够,似还要去解自己的,衡玉立即道:“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谁说女子只应被人护着,侯爷这何尝不是固守偏见?需要者取之,方为正解。” 萧牧动作一顿, 心情愈发复杂。 需要者取之? “……你的意思是, 本候较之你,更为娇弱?”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来的,更不知为何会用上娇弱一词。 “我绝无此意。。”衡玉解释道:“只是近来托侯爷的福,调养得当,畏寒之症大有改善——而侯爷身上旧伤无数,才更应避寒气,以免触发旧症。侯爷之安康关乎北地安危,断然马虎不得。” 她听严军医说过,他身上的毒,会让他尤为怕冷。 所以方才来不及有思索,便将披风给了他。 她末了不忘拍一句马屁,萧牧不知是否受用,看了她片刻,未再多言,只问道:“当真不冷?” “避着雨呢,不冷。”恐他要继续解披风,衡玉伸手握了他一只手,坦然问:“侯爷看,没撒谎吧?” 她的手柔软温热,只握了一瞬便松开了。 此一刻,萧牧仿佛听到了战事前那密集震彻天地的战鼓之音。 片刻,他方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他的心跳声。 萧侯尽量面无表情地向她微一点头,“嗯”了一声,而后身形微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望向亭外雨幕。 幸亏有这雨声—— 他暗暗庆幸着。 她极快握过的那只手被他半藏于袖中,无人知晓他的小心翼翼,如同安置一件宝物。 “侯爷,小的去取伞来!”亭外的小厮咧嘴一笑后,便跑得没了影儿。 雨声淅沥,将天地间的喧嚣一时遮尽。 “得此片刻闲时看雨,倒也是桩幸事。”衡玉望着雨水,语气轻松地感慨道。 此一刻可听一听雨声,暂时不去想那些费心之事。 雨水之外,她尚有艰险之事需应对谋划,而他的处境要比她更难百倍。 但这一切都不急于此时去思虑。 萧牧颔首,也看着亭外雨雾。 八年前的那个雨夜,是他逃亡途中稍得喘息的一夜。 那一夜他虽不曾熟睡,但时而听着身侧女孩子的呼吸,便尚觉世间万物仍是真切的,于无所归属中终于抓住一丝安稳,心内那堵岌岌可危的危墙才未曾坍塌。 善意二字,无论是得到还是付出,都会得到切实的内心回馈,自成力量支撑心内乾坤,留给光亮洒落进来的机会。 萧牧下意识地微微转头,看向身侧之人。 少女微仰着脸,侧颜如一朵沾着晨露的粉白海棠。 她发间被雨水沾湿些许,不再似往常那般柔顺如绸缎,又遭风吹过,迎着光有些毛绒绒地,叫人莫名想要揉上一揉,顺上一顺。 这念头一起,萧牧忽然想到前两日晏锦来时,与她说笑间揉她脑袋的画面。 哦,细想不止昨日,揉过不止一次。 “吉画师认为晏郎君此人如何?”他忽然问。 “晏锦啊。”衡玉思索了一下,道:“也是个有很多秘密的聪明人。” 也—— 萧牧未细究什么,只问:“所以吉画师知道他的秘密吗?” “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啊。”女孩子的语气从容随意:“每个人都有秘密,既与我无关,我便也不曾多做探听过。不是非要知晓对方全部的秘密,才能做朋友的,侯爷您说对吧?” 萧牧微微笑道:“对。” 旋即又道:“故而他算得上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吗?” “算是吧。”衡玉笑道:“到底他曾帮过我,替我解过困。” “单单只是因为帮过吗?”萧牧视线落在亭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帮过你的,只他一人吗?” “当然不是。”衡玉微微歪过头看着他:“自来营洲后,侯爷也曾帮过我许多的。” 或许在营洲之外……也曾有过。 萧牧觉得自己今日颇幼稚话多,嘴上却莫名有些停不下来:“那你与晏郎君相处甚佳的原因还有哪些——” “大抵是因为他有趣吧,相处时一切随意,不用顾忌什么。” 萧牧淡淡“哦”了一声。 “侯爷也是极有趣之人。”衡玉很快补了一句。 谷閃 萧牧将手负在身后:“你倒不必将水端得这般平,我有趣与否,自己心中有数。” 她是第一个说他有趣的人——自从他做了萧牧之后。 “我但凡说句实话,在侯爷眼中不是端水,便是拍马屁,可谓偏见颇深了。”衡玉笑着道:“须知有趣而不自知,方是真有趣。” 这又是什么鬼道理? 萧牧轻“嗤”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不远处取了伞回来的小厮见此一幕,不由踌躇起来。 侯爷看起来是少见的愉悦,他要不要晚点再上前送伞? 毕竟夫人说了,此类事是很讲究眼色的。 于是小厮后退一步,藏身于一丛枯竹后,但因过于八卦,又忍不住将头探了出去偷看。 这一探头,正好就撞进了自家侯爷警惕的视线里。 一时间四目相对—— 小厮:“……” 萧牧:“……” 默默对视片刻后,小厮为难地晃了晃手中的伞,以眼神请示起了萧牧。 忽然被强行拖下水的萧牧忍无可忍地微一点头。 偏这细微的眉眼官司恰好落在了衡玉眼中,她敏锐地也望向那片竹林,于是便看到了小厮鬼鬼祟祟猫着腰走出来的画面—— 衡玉愕然。 所以……? 见她表情,萧牧登时大骇——听他解释,他也是刚看到那小厮!! 衡玉却已然做出什么都没察觉的神态看向别处。 “……”萧牧纵是有心解释,一时也无法开口,恐越抹越黑。 小厮不曾察觉到自家侯爷的窒息与绝望,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递伞。 衡玉先接过一把,撑开了来,出了凉亭。 保暖精致的鹿皮小靴轻盈地踩在水面上,荡起几滴晶莹水花。 伞下少女,嘴角微弯起。 片刻后,萧牧单手撑伞跟上。 雨中,二人撑伞并行,身影渐远。 …… 午后时分,雨水稍歇。 柳荀正于书房中提笔写着什么东西,时而紧张忐忑,时而摇头轻叹,拿不定主意,寻常言语无法纾解踌躇之情时,便要吟诗几句。 “柳主薄。” 一名侯府家仆走了进来。 柳荀连忙将笔搁下,匆匆将所写之物团成一团,丢进了火盆之中。 而后才佯装淡然地问:“何事?” 家仆压下心中异样,道:“有人来寻柳主薄。” “何人?” “那人自称是什么包子铺的伙计……” 柳荀“噌”地一下站起了身:“他人在何处?” “无干人等,自被拦在了庄外。” 柳荀便立即自书案后行出,快步出了书房而去。 仆从看着火盆中那已被燃尽的笔迹,心中疑窦愈深——柳主薄近来时常于书房中有鬼祟之举,有时甚至半夜三更偷偷点灯疾书,当真不是有了异心,背叛了侯爷吗? 定北侯府的下人,从来不缺警觉性。 是以,他昨日就曾向侯爷告密,可侯爷听罢,微微一顿后,只一句“知道了”。 不行,他还是要去同侯爷说一说……那什么包子铺的伙计,难保不是来与柳主薄接应的贼人! 然而仆从刚求见到萧牧面前,便见柳荀匆匆赶来。 “属下有急事需回城一趟,还望将军应允——”柳荀面有急色,显是出了急事。 早在那包子铺的伙计寻来之时,已有人将消息送到了萧牧处。 是以此时并未多问,只道:“雨路难行,路上当心。” “是,多谢将军!” 柳荀施礼,告退而去。 “侯爷,柳主薄他……” 萧牧看一眼仆从,立时想到那送伞小厮,一时只觉阴影难除,杯弓蛇影道:“柳主薄之事我心中有数,此事不必再特意来报。” 拖延送伞时间尚且是小事,倘若来日吉衡玉知晓了柳荀和母亲的非人之举,再将此事联系到他头上来,他怕是当真不必再活了…… 仆从半点不知自家侯爷不敢与柳荀沾上干系的心情,听了此言只觉侯爷英明神武一切尽在掌握,遂安心退下。 …… 庄子外,柳荀看了眼包子铺伙计赶来的驴车,立即叫人备了马。 …… 城南苗家刚修葺过的老宅子里,哭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