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年秦主(1 / 2)

太虚幻境 纳兰容若 6899 字 2019-09-10

 宁昭一生的记忆,最早只能回溯到一个夜晚。小小的他,在大大的军帐中,睡得很熟,直到一阵纷乱混杂而响亮的脚步声,把他凉醒。

他睡眼惺松地坐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

他听到甲胄与剑柄撞击的声音,他听到链甲轻敲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被抱出军帐,然后看到帐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士。

他知道军队里有很多人,可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除了战马偶尔不安地低嘶,竟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然后,他被那双强有力的手臂放到居中的一张大椅子上。他隐约记起,这是只有父王才可以坐的位置,曾经有一次,他好玩地爬上这张椅子,还被父王狠狠地打了一次屁股。

他小小地惊叫一声,畏缩地想要跳下椅子,却被肩头那无比强大的手,牢牢按住。接着是一件很大很大、很长很长的衣服披到他身上,衣摆已经在地上拖出老长,那明黄的色调无比眼熟,分明就是父王常穿的那一件。

再后来就是很大一顶王冠被重重压下来,份量太重,他小小的脖子承受不起地往下低,完全靠身后那只强大的手,极力撑住。

好辛苦,好累啊,他小嘴一扁,哭了出来。

但是,在场无数军士,却只有他身后的一个人,听到了他的哭声。

因为在这一刻,无数人在同一时间跪了下去,无数个声音在呼唤同一句话:“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王宁昭的登基仅式就这样草草结束,史书会记载宁昭生具奇象,少有长才,时人异之,却不会记载,他登基的那一刻,只会放声痛哭,也同样不会记载,宁昭第一次做为帝王接受众人跪拜时,有一个人一直立在他身后,名义上为他拉好衣服,撑起沉重的王冠,实际上,也和他一同,接受了无数秦人将士的礼敬。

以后的生活,对宁昭来说,和平常并无太多不同。只不过,人们对他的称呼由殿下改成了陛下,只不过,平时晚上在帐中睡觉,而现在,晚上他必须在开军事会议的大帐正中间足可以当床的大椅子上睡觉,让他的靳声与秦国将领讨论军国大事的议论声响在一起在很久很久之后,宁昭才真正明白,那一天的变化,对自己的人生,有多么大的意义。

那一天,他由一个自幼丧母,没有强大外戚支援,也并不过多得到父王宠爱,无足轻重的普通王子而一跃成为大秦国的主人。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在他父亲战死沙场时,他正巧是军队中,唯一的王子,唯一可以被推出继承王位,使整个军队拥有继续进军雁国名分的那个人。

在他继位十天之后,雁国京城被乱军攻陷,雁王自尽,皇室诸人皆死。在他继位一个月后,雁国京城被秦军攻陷,占据京城的乱军,死的死,降的降。在他继位两年之后,整个雁国被完全并入秦国,秦国一跃成为天下最强的国家之一,而他,年仅四岁的宁昭,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尽管,这只是名义上的。

宁昭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侯开始理解皇帝和王子的不同,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侯开始,不再懂得如何再像幼时那样游戏、那样开怀,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侯开始,已不再懂得,什么是真正快乐地微笑。

他记得的是永远中矩中规的步子,永远繁琐麻烦的衣着,永远多如牛毛的礼仪,永远森冷空寂的宫宇。

而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少年时,恭顺的宫人们在他背转身后,无时无刻不窥探追踪的目光,卑微的臣下在皇帝面前永远缺乏尊敬的散漫,以及……以及那人无所顾忌的肆意嚣张,明目张胆的狂妄自大。

他记得那人亮甲金盔佩着宝剑,出入宫廷如自家院子,衬得他的明黄衣袍都黯淡无光。

他记得那人立于群臣之首,冷漠而睥睨的眼神,让君王也微若蝼蚁。

他记得那人眼中的星光烈焰、凛凛战志,把天下英杰都压服,朝中臣子皆慑住。

他记得人们在暗处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谈论着小皇帝什么时侯会被废,或什么时侯会有大臣提出禅位事宜。

在很久以后,当他成为大秦国唯一且绝对的主人时,当他成为天下公认的明君之后,他依然在无数次的噩梦中,重见当年的一切。

他知道,此生此世,他绝不会忘记曾经的一切。每一次回想当年,每一次自噩梦中惊醒,他都不得不提醒自己,臣重而君轻,会给国家带来什么,他都不能不立誓,绝不让任何臣子坐大到足以威胁君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在任何时刻,都不要忘记这一点他还记得,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是如何在那冰冷而华丽的皇宫中挣扎求存的。他学会微笑着对那些纵然他反对也绝对无用的政务点头同意,他学会对身边所有内侍的来去调动,视而不见,他学会在听得懂时装糊涂,在看得明时装瞎子,他学会如何任性胡闹不懂事,如何不让别人眼中的自己长大。

皇祖母费尽心机,为他请来别国致仕的名儒大臣,好不容易让重武轻文的秦何伤同意他们成为自己的太傅,他却必须永远装得顽劣不堪,上课永远心不在焉,读书从来不求甚解,再渴望的知识,也必须让别人看来,自己只是被迫学习。

皇祖母用尽心力,悄悄在秦何伤派到身边来的侍卫内臣中,寻找可造之材,极力拉拢,小心示好,诚惶诚恐,步步为营。他却永远在人前贪玩胡闹,任性妄为,全不知天大的危机,已在眼前。

所有的人,都可能是那人的爪牙,所有的目光,都可能是那人的耳目。他起,他坐,他饮,他食,他走,他玩,他读书,他旷课,他做的一切,都有目光在试探,都有手在记录。

他不敢醉酒,不敢沉眠,唯恐一不小心,会在梦话中,泄露心机。

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可是,已经在看似漫不经心,无可奈何的学习中,看遍了古今史书。

他知道,曾有权臣,废帝立帝,犹如儿戏。他知道,曾有无力的君王,眼睁睁看着奸人把自己的妻儿杀死在面前,却还不得不把仇人的女儿娶作皇后。他知道,也有年幼而聪慧的孩子,身在帝位,看不得权臣骄纵,偶尔喝一句,跋雇将军,然后年少而美丽的生命,就此湮没于一杯毒酒中。

他也向往那明知不可为,却还扬剑立马,大喝吾乃天子,却被奸党徒众击杀于众人之前的热血帝王。只是,他却不甘,把这一腔血,就如此白白地流了、送了、葬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也有疲惫不堪的时侯,他也有倦极放弃之心,他也曾受不了,想要放声狂叫,想要拨剑乱劈。

然而,他只能在最累最累的时侯,去慈昭殿给那一手抚养教导他的祖母请安,轻轻地说:“皇祖母,孙儿很累。”然后,像个孩子,扑在那老妇的膝前,静静入睡。只有这个时侯,四周围绕的人,才看不到他的眼泪,悄悄的渗入祖母的衣裳。

他只是一个孩子,只是有的时侯,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

那从小服侍他,疼爱他的陈总管忽然失踪,第二天,有人把他的人头放在盒子里奉上,只交待一声冲撞秦将军,当殿杖死。

他正漫不经心地在斗蟋蟀,大叫大喊着:“铁头将军,冲,冲,快给朕上。”烦不胜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这点小事,不用告诉朕。”然后,慢慢地让左手在袖子里握成拳,拚命地捏紧。

他深深吸气,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一点一点挤出笑容,挥手大叫:“哈哈,朕的铁头将军又赢了,传旨,铁头将军功勋卓著,加封三等公。”

那悉心教导他各家学术、各国历史的李太傅,在他记忆中,只剩下苍然的白发,还有含笑的眼眸。他知道在他的那么多太傅中,只有那位老人,不是当他做帝王来教导,而是纯粹把他当作孩子,当作最心爱的弟子来疼惜。

曾手把手教他写字,曾耐心地为他讲解史书中的故事,那位老人的耿直和忠诚,使他不能理解一个孩子,明明比谁都渴望学习,却不得不装成顽劣的无奈,所以,一次次为他忧心焦虑,一次次苦口婆心劝导这个不肯好好读书的孩子,为他的每一点进步而欢喜,为他的每一次胡闹而焦虑。

那一天,当这个性情淳厚,从来只知读书的老人,终于忍耐不住,而当众斥责秦何伤的无礼时,当这位曾历任数国,却依旧两袖清风的正直文人,被当着学生的面,摘冠剥袍,拖出宫禁,犹骂不绝口时,他坐在御座上大力拍手:“好啊好啊,以后这老头不会再来烦朕了。秦将军,你帮忙把别的太傅也赶出去吧,朕就不用再读书了。”

秦何伤得意地微笑:“让皇上读书是太皇太后的旨意,皇上你还是多忍耐一下吧!”他大笑着步出殿去,人去得很远很远,笑声却犹在耳旁。

宁昭再也没有问过李太傅一声,尽管,他知道那位老人被抄家、被流放,在那寒冷的流放地,只活了短短半个月,就与世长辞。

听说,他死前最后唤的是:“陛下。”

然而,他从来不曾提过他一次。即使在他拿到秦国最高权力之后,他也不再提起自己曾经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