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除夕 沧桑自古人间事(1 / 2)

乱世铜炉 又是十三 0 字 2022-03-21

 胡不为慢慢踏进院内,如机械般僵硬。寒风呼啸着舒卷而过,扬起阵阵雪尘。

天空依然发着橘红之色,浓密的云层深处,星月不知去向,却看不出刻下是什么时辰了。定马村没有打更的更夫,便是有,当此冰寒大雪之夜,也都早回家中,缩在温暖被里酣睡了。哪顾得上给他这个凄凉汉子报时?

推开房门,‘吱呀!’一声,浓重的黑暗夹着清冷扑上面来。籍着雪地微光,家中物事轮廓隐现。一张圆桌,五张小凳。左边墙面立着两张靠椅。正堂中是先祖的供桌牌位,上面摆着几盘鲜果,几碟香油。雕着先父名号的木牌黝黑深沉,隐在黑暗中几不可辨视。供桌两侧的墙面上,原是两副红纸联儿,右边的书着:金炉不断千年火,左边的对上:玉盏长明万岁灯。在白日里,金字红底的联子看来甚是喜庆。而此时,喜庆之气早让清冷吞没了。本当烟火不断的销香金炉早间已打碎在地,该日夜长明的玉盏油灯也再无人给它点燃。偌大的屋中,只有桌椅茶几等一应死物在冷黑中静默。

胡不为默默走进卧室,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了,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孩子睡得香甜,冰冷厚重的棉被压到身上,也只打了个颤,挥动小小拳头又自睡去了。他出世才半天,却哪里知道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苦楚?边上他爹眉头深锁,心如灌铅般沉重,怀着一腔的愤懑和伤痛,这般心事,他更是无从体会了。

安顿罢儿子,胡不为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红蜡,点燃了,在桌上滴几滴烛油,固定住。慢慢坐倒在凳上,睁着眼睛想心事。短短一日间,这世上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离开了他,除了眼前这个尚不能语,闭目无知的小小婴儿,这广大的天地间再没有他胡不为的亲人。胡不为心中哀绝,反复只是想着,这凄凉日子,还要不要继续过下去?

烛光摇曳,游移的温光在壁上、桌椅上流动。屋中两人,小的含舌酣睡,大的沉默静思。满屋里只有噼剥的烛花爆裂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不为神思恍惚,已觉困乏。这一日里遭遇激烈,又几度大悲大恸。他早就精神耗费。只是心中哀伤,一直倒不觉得困顿。这时闲了下来了,对烛沉思,才渐渐眼皮沉重,骨软筋酥。强提精神回头看时,红烛已燃掉一大半,烛油淌落下来,在光滑的楠木桌面上聚成一大块云纹。

胡不为长长呵了口气,站起来除衫。明日还要料理几人后事,还有一个小东西要喂食。只好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做计较。

吹息蜡烛后就寝,被窝里颇有温热之感,那却是婴儿散出的热气。胡不为粗心大意,哪知道婴儿最怕的便是冰冷风寒,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惹来大病。他竟然大胆让这出世不足一日的小小婴儿来替他暖被窝,当真混帐糊涂透顶。若是妻子或是丈母娘有一人在世。得知此事后必然又招得一番斥责。也亏的这小娃娃命硬,被他老子这阵折腾冷落也还完好无损,自攥着小拳安然睡去。

脑袋挨上枕头不过半盏热茶工夫,胡不为已是鼻息沉沉了。日月穿行,时光流去,此刻已过子时,算来已当除夕之日。四下里静谧非常,落雪之下,家家户户闭灯酣睡。只是,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春夏几家秋,种种悲欢故事,却又尽不相同了。

胡不为睡到中夜时,已做了一连串绵密离奇的怪梦。正在黑沉乡陷溺之际,却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异响惊醒了。当即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那声却适时止住了。胡不为谛听片刻,不察有异,想是自己困顿过度,耳中乱鸣罢了。当下倒头又睡,揎了被翻身又欲再会周公。便在此时,听见院外‘嚓!’的一声轻响,胡不为心中一跳,脑子立时变得清醒。那是有人在雪地上蹑足的声息!却不知这神秘来客,深宵藏迹到他胡家来,到底意欲何为?

胡不为屏声静气,听那脚步一声接着一声,慢慢向厢房走去。那人似乎怕让人知晓,每一步都是轻轻踏落,两步间隔时间极长。只是夜中再无他响,他的脚落在雪中时发出的‘嚓!’‘嚓!’之声听在胡不为耳中却甚是清晰。

胡不为心下狐疑,却也不敢妄动。听那人轻轻推了厢房的木门,走了进去。满心以为这小贼看到四具尸体后,定然会大声惊呼,哪知过了一会,一点声息也无。他放心不下,披衣下床,在墙边捡了根趁手的木柴掩身出门,踩着墙边的泥道,不发一丝声响,一直走到厢房门前查看。

刚到门口,便听到一个男子压低了嗓门狞笑,道:“……以为瞒的过道爷我么?早知道你有金蝉脱壳的法术,当着法智和尚和松木道人之面,我也不来说破你。嘿嘿!现下我赶回来了,你还想逃脱的掉么?若是识相,趁早把丹乖乖吐出来,献出雷冰诀。免的老子将你割成几片,到死都不得全尸!”胡不为怀疑愈甚,这人口音甚是熟悉,似乎是曾经听过,他在房中又是跟谁说话?什么‘金蝉脱壳’法术?听来全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正迟疑间,听得一阵粗重喘息。一个低低的女音斥道:“烈阳,我两次饶你性命,你不心念感激还罢了,竟然又用这等卑劣手段来迫我,亏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术界高人,难道不怕传扬出去,被人耻笑么?!”那声音竟然是单嫣的!她竟然没有死!胡不为如中雷殛,心中喜悦不禁,一时间只张大了口,呆立在当地。

那自称老子的道士,自然便是烈阳真人了。他这番回转来,便是要夺取单嫣内丹并迫她交出雷冰诀的。狐狸精千年修为,孕育的内丹正是助长功力的绝妙宝贝,而雷冰诀是术界失传已久的厉害法术。以他这般贪婪性格,又岂肯轻易舍却?只因先前当着另两人之面,实在不好下手罢了。

其时天下妖孽横生,怪兽极多,修炼有成而孕有内丹者,十有其一说不上,但百只兽怪里面,总有两三只怀有这等助人修行功力的宝贝。而佛道两门以维护苍生为任,以慈悲怜悯胸怀济世。却不容许门人干这等杀妖取丹的伤天德恶行。是以天下自居正道的门派中,向来戒律极严,一旦得知门人犯了‘杀生夺丹’的戒条,轻者逐出门墙,毁其声誉。重者废去功力,幽闭至死。后来,这个戒律引到江湖中,约定俗成,各门各派都严厉禁止杀妖取丹行径,怕是有人假借替天行道之名,行杀生夺宝的残忍之事。

只是这妖怪内丹实是造化之宝,一般成形的妖兽内丹,可抵得术师二到三年的辛苦修为。内丹成形时间愈长,其功效愈彰。如单嫣这一千四百多年的内丹,便当得术师十余年殚精竭虑的修为了。既有了这般省心省力的好处,自然是人人欲得。是以禁令虽严,数百年来各派中犯禁之士仍屡出不绝。而民间的剑师侠客,更有专以杀妖取丹为生的,那却不消提了。

烈阳真人和他的火云观在术界中也颇有名气,虽然垂涎单嫣内丹,但当着两个道友之面,到底还不敢造次。因此在昨夜搏斗之时,虽重重杀伤了单嫣,却也不能马上把她的内丹抢来,故意留她性命,好等回来后迫她交出雷冰诀。待得跟法智和松木一道回到汾州后,借口观中有事,寻了个因头心急火燎赶忙回来了。

此时见单嫣发问,洋洋得意,笑道:“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我把你杀了,又有谁能知道?嘿!你问这话未免天真。再说了,老子向来不被这俗名所累,又岂怕惹人闲话?少说废话,这丹丸你交是不交?不交我可要自己动手了!”说着,‘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再喝一句:“妖精!快交来!老子数三声,不乖乖听话就刺你一剑!”妖怪的内丹都生在体内,若要强夺,只怕要剥腹挖心,扒皮拆骨寻找。少不得一番肮脏血腥动作,烈阳嫌这事麻烦,所以才这般罗嗦让单嫣自己献丹,好省自己一番心力。

“烈阳!你别逼人太甚!”单嫣声音发颤,显然已是怒极。

道人更不答话,冷冷喝道:“一!”见单嫣别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回答,又道:“二!”他心中怀了怒气,这字喝来甚有威势,吐气开声,洪亮之极。此时他一心要吓住单嫣,哪还想到掩藏行迹。可到底还不算太笨,听这话说完,梁上积尘簌簌落下,知道声音大了,当即警醒。自己现下是在背人做坏事,可不能嚷得人人都知了。脖子一缩,第三句涌到嘴边又压了下去,低声喝道:“三!”

胡不为听得此节,哪里还忍耐的住,挥着柴棒跳进门去,喝道:“狗道士!恩将仇报,没有人性,你好不要脸!”见那矮胖子背对着门,拿一支铁剑就要刺单嫣。单嫣却靠在墙壁上,毛发已变回黑色,衣衫滑到了腰间。身上血迹斑斑,两手高高抬起,各被一支朱红的钢爪箍进墙壁了。地下大腿处也被两支红爪镇锁。怪道这牛鼻子好整以暇,敢喊数要挟,原来已有宝物制住了她,不怕狐狸精法术厉害。胡不为心中着急,当下一棒子向烈阳后脑抡去。

烈阳到底是个高人,虽一心整治单嫣,不曾发觉胡不为走近。但临到动手,却还不把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那木柴离他道冠尚远,一道紫蓝的小闪电倏忽一亮,已‘喀嚓!’将它断成两半。胡不为一击抡空,重心不稳,登时向前踉跄跌去。

烈阳转面看时,见胡不为坐在地上,嗳嗳有声。脸上痛苦和激愤之色展露无遗。“叫烈阳道长!”道人面上带着狞笑,教训胡不为:“臭小子不懂规矩,见到长辈真人也不知道磕头请安,这次饶过你,我先收拾狐狸精。听好了,你若敢再直呼我的名号,看老子不打的你满地找牙!”胡不为恨恨看他,眼中直冒火气,骂道:“妖道!你做了这般缺德事,日后定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道人听见咒骂,怒气勃发,一脚蹬上他胸口,直踹到门外去了。这脚劲力何其厉害,胡不为眼冒金星,喷出一口血来,胸骨巨痛直欲裂开。听得屋里的贼道士怒声叫骂:“兔崽子不知好歹,敢咒你道爷!老子踹死你!”

单嫣哪想到这矮胖子对凡人还这般手黑,原以为他对妖怪狠毒,也是为了维护世人周全。起意即好,行事到底可谅。他是个炼术之士,朝暮闻颂圣贤经书,在江湖中也享得大名,必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谁料想他一句不合,便将人踢得重伤吐血,这般行径,莫说是修心养气的真人,便是市井泼皮无赖,也无如此歹毒心狠的。

当下叫一声:“不为哥哥!”挣扎坐起,双臂向外急振。两支钢爪锐响刺耳,冒出红光,神力结锁,仍将她的手臂钉得牢牢的。一挣一扣之下,她两只雪白手臂又平添伤口,热血潸然,滴滴答答落下不绝。单嫣发了狠,凄号一声,长发竦动,由黑而灰再变白,巨大雪尾翻出,又将她的真身显露出来了。再狠命一挣,‘呜呜’鸣叫声里,她两只手自小臂中段断开,划着弧线在胸前拍住,伤口骨肉尽见。两只手掌连着半截手臂钉在墙上,衬着白底血墙,状极森然。

关心胡不为之下,她竟然舍得断臂脱困!烈阳哪想到此节,大惊失色,剑吐乌芒,疾刺单嫣咽喉。单嫣急切间左手断臂向右横拍,击在阔面上,同时摆头沉肩,向左让去。那剑差只毫厘,堪堪贴着她脖子钉入土壁,剑尖没进逾尺。